七、曲終人散
感覺才剛闔上眼，天就已經濛濛亮了。一早，曉麗的同事開車來接我們，準備去她的家裡規劃靈堂布置。曉麗離開後，最令人放心不下的就是她妹妹了，看著她一晚沒闔眼，卻還是忙著在家裡四處張羅打理，趁著此時大家都到了，一起幫忙她整理，在曉麗原本的房間裡騰出一個適當的空間，依著教授設計的概念佈置她的靈堂。不同於傳統靈堂的哀淒、感傷，曉麗的靈堂莊嚴又溫馨，充分展現了我們亟欲推廣的殯葬美學，連原本顧慮妹妹一個人住，把靈堂設在家裡會讓她感到害怕的爸爸看了，也終於放下心來。
傍晚，大家齊聚在佛堂，準備送曉麗最後一程。只見曉麗躺在佛堂中央，家屬與蓮友們圍繞在兩側，要為她持續助念滿二十四小時。助念的過程中，我一直站在佛堂外等待著，也四處走走看看，指引到現場的親友們進入佛堂。七點半鐘，開始淨身的儀式，四位師姐領著家屬一同將曉麗移至佛堂旁的小房間內，準備開始淨身。只是，曉麗的女眾家屬只有妹妹一人願意進去協助，令人感動的是，曉麗的同事與好友們見到這個情形，當下一個拉一個，四、五個人便一起進去幫忙了。然而，大多數人都沒有為大體淨身的經驗，面對這樣的狀況，緊張的不知所措。當師姐以剪刀劃開曉麗衣服的瞬間，妹妹已無法克制的嚎啕大哭，只好推派其中一位同事充當家屬，戴上手套，親上火線！事後，那位同事表示淨身帶給她的緊張與震撼，使她當天晚上翻來覆去，腦海中不斷重複著當時的畫面，直到天色已朦朦亮了才逐漸入睡。聽到這樣的情況，心中真是既心疼又感動，願意克服心中的恐懼，在最後一刻都能不求回報的為好友付出，這唯有人的心性才能產生如此的高貴情操。曉麗很幸福，結交了一群真誠的好朋友，這絕對是金錢物質無法比擬的珍貴寶藏！好在，經過幾天的休息後，幾位朋友都已經沒事了。有了這次特別的經驗後，她們現在逢人便告：放心，我現在會洗大體了，以後可以幫你做！
淨身的當下，領頭的四位師姐似乎只有一位有經驗，她極力的指揮著大家行動，卻還是克制不了眾人緊張的情緒，只見一群人匆忙慌亂，擦拭大體的毛巾急得丟來丟去、滿天飛舞，負責提水的人卻不懂得控制水溫，讓洗毛巾的人燙得滿手通紅。穿衣服時，似乎沒有學過為遺體更衣的技巧，一群人將曉麗翻來覆去，直用蠻力將遺體抬起來，甚至急得連衣服都會套反。站在一旁的我看的好心疼，這是我第一次跟淨土宗配合，怎麼跟想像中的莊嚴肅穆完全不一樣呢？領頭的師姐甚至當下在曉麗的遺體前氣急敗壞的對著妹妹說：「妳竟然說她只有四十五公斤，也差太多了！」一群人忙著為妹妹解釋，曉麗以前很纖瘦的，只是因為生病後水腫，才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也不斷的打圓場，說眾位師姐都是發心積功德的，試圖化解尷尬的場面。這樣的場面令人感到好難過，顧不得連手套也沒戴（這一點實在不可取！），便上前幫忙一位緊張到手發抖的師姐，協助把剩下的工作完成。待穿戴完畢後，眾人如釋重負，立刻離開了那小小的空間。看著穿著海青的曉麗，心裡滿是歉疚與不捨，我協助妹妹為她穿上最後的鞋襪，也幫她理理衣服，不斷告訴她：對不起，讓妳受苦了，要好好的走，別再眷戀世間的一切....。準備入棺時，依然是一片混亂。領頭的蓮友吆喝男眾協助，幫忙將曉麗抬入棺內，怎知在場的男眾不多，曉麗的親友又持續的待在場外不肯進來。最後，連曉麗的爸爸都上來準備幫忙抬了。我在一旁突然想到＂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的禁忌，連忙上前要爸爸到旁邊休息，由我來頂他的位置。領頭的師兄看了我一眼，問我：妳沒問題嗎？向他點了點頭後，幾個人一鼓作氣的將曉麗抬進棺中。怎知大體剛放進去，一旁指揮的人又發現頭尾方向放反了！只好再次抬起身、轉向，心中都不知道咒罵了幾句髒話！一切放置妥當後，開始在空隙處塞進平板衛生紙，頓時人聲鼎沸，又是一陣混亂。負責拆包裝、遞紙的、塞紙的，大家急成一團，不知道在趕什麼？整個過程都讓我有一種感覺：接觸亡者是不吉利的，早結束早好！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像日本一樣，能專業、莊嚴的為亡者處理大體呢？
教授的母親往生時也是請淨土宗協助辦理，之前聽過他的分享，知道淨土宗是個極為發心的宗教團體，一但有人往生了，他們便請法師來開示、助念，也指派蓮友排班助念滿二十四小時，並莊重的以溫水為亡者淨身、全身塗抹壇香油，換上海青後置入鋪滿檀香粉的棺內入殮。之後以辦理法會的方式舉行聯合火化、告別式與做七，並要求家屬務必到場參與。淨土宗秉持著「沒有喪事，只有佛事」的理念為信眾服務，而這一切除了所需用品的代買費用外，是不再額外收取任何的服務費，師父至多僅接受一個便當的供養，如此美意，實在令人敬佩。只是今天實際參與後，卻怎麼完全不是這一回事呢？事後了解，或許是因為曉麗的事情臨時安排得比較急迫，淨土宗一時之間調度不到適合的人來做服務，因此今天為曉麗淨身的幾位師姐都是較缺乏經驗的義工，這也就難怪他們在做淨身時會如此的慌亂了。我覺得撇開專業技巧的部分不談，要從事這樣的工作，「心態」很重要。倘若是抱著”我發心來的，又沒收你錢！”的想法，所以做的不好，服務不周到也是無可厚非的。那我想，這樣的人實在不適合擔任義工的角色，說實在，即使沒有賺錢，這些人也是抱著”賺功德”的想法來著的吧！實在不可取….。
入殮後，曉麗靜靜的躺在棺木內，法師帶領眾人為她做超薦法會，依著法本或唱或念，衷心的送曉麗最後一程，希望她一路好走。我站在佛堂外，隔著落地窗看著窗內上演的一幕幕畫面，心中感到五味雜陳。眼眶裡含著淚，腦中不斷浮現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模樣，怎麼才三個月的時間，卻已是天人永隔？又是什麼樣的因緣，讓我參與了她人生的最後一幕戲，能為她做導引、淨身，送她步上最後一程？看著曉麗的家人與朋友們一臉哀傷、頻頻拭淚，我不斷的把自身投射在他們身上，我想，如果我是他，此時心裡會有怎麼樣的想法？突然覺得，曉麗好偉大！這一陣子，大家以她為中心，忙得團團轉，以為是在陪伴、照顧她，但事實上，曉麗正用她的生命示現，為我們紮紮實實的上了一門最精彩的生死課程。如今，她的任務達成，累了，也該休息了。而我們又從中獲得了什麼？從前經歷生離死別的場合，總是感嘆生命的脆弱與無常。而今，從一次又一次的案例中，我慢慢的體會了「死亡不是結束，只是存在的形式不一樣了」的道理。即使曉麗離開了我們，但因為有愛，我們並不因為她的肉體消失了就遺忘了她，反而是愈加的思念。愛的力量，使她長存在我們的記憶中，與我們的心一塊繼續活下去。當體會到了這一點，死亡就變得不再是那麼可怕，而是一場令人驚奇的生命再生過程。
曉麗，真的謝謝妳，一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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