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最後的樂章

 

隔天一大早,跳上公車趕往醫院,決定再去看看曉麗的狀況。病房中仍是一片寧靜,只有念佛機充滿生命力的念著聲聲佛號。曉麗的妹妹靜靜的站在一旁看顧著姊姊,三不五時跟她說幾句話,也不時疼惜的摸摸她,觀察她有沒有任何變化。床邊監測生命跡象的儀器儼然成了曉麗的代言人,告訴我們目前的她虛弱而穩定,一切都與我昨日離開醫院時毫無差異。看著她浮腫的臉孔與渙散的眼神,我向前輕輕的握著她的手,倘若她還感覺的到,我希望能將自己的一點點溫暖傳遞給她。看著她平和的狀態,昨夜心中不安的情緒終於稍稍緩解了些。教授離開前交待了妹妹務必要讓曉麗保持寧靜,別再受到旁人的干擾,此時的她很安心,在做將要走的準備,讓她持續的沉靜在這樣的平和中,直到她想通了、瞭解了,最末,她會自己做出最好的決定。

教授離開後,我繼續留在病房裡陪陪妹妹,幾天的煎熬使得她原本看似孱弱的身體更行消瘦。「昨晚有稍微休息一下嗎?」我問,她對著我笑了笑,給了一個肯定的答案。良善的她即使到了最困難的境地,也還是顧慮著週遭親友的擔憂而堅強的支撐著。趁著這個機會跟妹妹聊聊曉麗,除了想對她有更多一些的瞭解,也希望轉變一下妹妹的心情。談到姊姊,她終於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回憶著曉麗的純真、率性與種種的一切,特別是她在繪畫方面的造詣與成就,令其備感驕傲而與有榮焉。事後想想,倘若角色互換,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是我,我會期待親友做出什麼樣的評價呢?而我又該為自己的一生下什麼樣的註解?棺材裡躺著的不是老人而是死人,隨著身旁一位位朋友以自身寶貴的生命示現,我愈加的感到生命的無常。我們無法要求長生不老、永遠不死,但起碼,我們還能掌握自我生命的深度,如何珍惜運用每一刻寶貴的時光,是你我一生中都該認真修習的一門課!再聊了一陣子,曉麗的父母與弟弟也來陪伴她了,見曉麗平靜無異狀,我交待了幾句話後便先行離去,搭車返回工作室,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整天,又在一陣匆忙之中過去了。早上,接到曉麗同事的幾通來電,說她的家屬已決定把氧氣罩換成小的呼吸管,意即降低了氧氣供應的濃度,依照往例,臨終病人約在更換後的兩小時左右會往生。此後,曉麗的血壓開始有下降的趨勢,有時儀器幾乎已經偵測不到,但血氧還是維持在一定的水平之上,她也依舊平靜的躺在病床上緩和的呼吸。根據過往的經驗,教授要他們注意血氧指數及呼吸頻率,若指數開始下降,呼吸頻率變得急促,有時好像吸不到氣一般,進入海潮式的呼吸,那就表示有危險了。好在,曉麗依然平安度過了整個白天。晚上下班後,準備了一下,隨即又跳上了公車趕往醫院。單人病房中,擠得滿滿的都是人,我當下心想:不是一直交代要讓曉麗保持寧靜,別去干擾她嗎?原來曉麗的一群好朋友找了一位據說皈依在母娘之下的通靈人士在跟曉麗”溝通”,好像翻譯一般,幫失去意識的她說話。當我抵達時幾乎已進入了尾聲,只聽到” 曉麗說”她昨天本來已經離開了,要走到另一個世界,但她覺得那條路好難走,不知道該怎麼去,所以就又回來了。她仍然覺得自己在人世間有許多事情未了,放不下心,也還不想走….。翻譯結束後,大家持續的為她唱誦佛號,我站在一旁觀察著房間裡的每一個人,也感受著這樣的氛圍,或許是因為宗教信仰的差異,我並不感覺得到神聖、莊嚴的氣氛,反而覺得如此大聲的唱誦,是不是會驚擾到病人?!而所謂的”通靈人士”憑藉著自身發出的靈感為曉麗說話,是否會過於主觀?今天,若他說曉麗想要拔掉呼吸器,我們真的要拔掉嗎?但無疑的,從眾人的表情,我能深深的體會大家的徬徨無助。在束手無策之下,總還想要為她做些什麼,想要知道她還有什麼事情牽掛著放不下,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哪怕任何平時覺得怪力亂神、斥之為迷信的事也願意嘗試看看。這樣的心情我能夠理解,因為若換做是我,我可能也會做出相同的事情來!

儀式結束後,我跟著曉麗的幾位朋友走到病房外談事情。約莫一刻鐘的時間,曉麗的阿姨突然從病房裡衝出來,口裡喊著她狀況不對了,急著要去叫護士。大家看到阿姨這付焦急的模樣,紛紛湧進病房裡,只見曉麗瞪大著雙眼,儀器已偵測不到任何的生命跡象。事情怎麼會發生的這麼突然?原來,當我們走出病房外後,曉麗的幾位家人依著護士交待的,要定時為她翻翻身。豈知這一次翻身,曉麗似乎受到了驚嚇,原本半閉著的雙眼忽然睜開,儀器也測量不到指數了。大家以為是不是翻身時移動了身上的貼片,使得儀器無法正常運作。直到護士過來重新檢查儀器,仍就測量不到任何的數據,由醫生判定心跳停止後,宣布晚間八點四十二分正式離開了我們。這一刻來得如此突然,與心中默想了好幾遍的畫面完全不同,大家心中滿是錯愕,但在幾天的煎熬與預習之下,情緒已不似想像中的激動。縱使充滿著不捨,但心中那塊懸宕已久的大石終於落下,不確定感所造成徬徨、焦慮的心情,也隨著曉麗的離開而煙消雲散。在等待醫生到來的同時,感覺苗頭不對了,我與曉麗的一位好友隨即開始輪流為她做臨終導引。我強鎮定著心神,靠著曉麗的耳邊,將導引詞一字一句,輕輕、慢慢而堅定的告訴她,雙手持續壓著她的頸動脈,使體內瞬間形成的生命之流無法後退,務必使其通過頭頂,往外顯現。但說也奇怪,在等待大體移往助念室的過程中,我們持續不斷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導引,一直到將移動時仍感覺曉麗的脈搏微微的跳動,神識並未脫離。在導引的當下,我心中感到無比的沉重,好似拖著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吃力的向前走。我想,或許曉麗在嚥下最後一口氣時,心裡還是不願離開吧!倘若當時沒有幫她翻身,最後一刻可能還不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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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laire092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