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醫與巫術 - 記在「一個巫醫治癒頑疾的經歷」之後

撰文者:賴祥興 教授

 

 


提要:一個巫醫治癒頑疾的經歷(上) /(下) (點選進入)

 

  這一次的遭遇對我而言,是一個極為可貴的經驗,雖然多年來我一直就是從事這方面的研究,但總是處在一個觀察者的立場,盡可能的去理解,試圖從各種理論中推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這一次事件發生的很突然,完全沒有任何預期是做調查研究的準備,根本想都來不及想,就已然進入了「巫」的世界,彷彿是穿越了時空,自己也成為古老部族中的一員,在原始大地的曠野,親身參與這場人與萬物交感的神秘體驗。 

  「一個巫醫治癒頑疾的經歷」

  從文明生活中,我們已然很清楚,透過飲食消化吸收各種養分,成為我們身體的動能,這種過程,不難理解,也實際的每天在我們身上發生,然而,比較難以理解的是,我們是可以由心識與萬物交感去綰結,從此獲得你需要的各種能量。這種神奇現象發生,你可以說是這些力量以一種非物質變化的管道注入了你的身體,或者說是那是喚醒了原本就深藏於生命的潛能。但無論如何,那的確是足以讓眼前的事物發生變化。  

  理論上,我知道「巫術」是一種古老的文化現象,這種「原始意識」的特質,是不太在意事物的客觀屬性,只關心隱藏於事物裡的神秘力量,就比如面對「一條蛇」,我們會去分辨牠有毒無毒,擔心是否傷人,偷雞取卵,造成我們的損失,要不要將牠趕走,擊斃,或者甘脆逮住牠,剝膽熬湯,既清火又明目,這一切完全是現實考量。但非洲土著他們在同樣的對待上含有「情感」因素,他們以強烈的直覺,透過氣味、色彩、斑紋、動感去體認遠古以來,生命同源演化過程中,彼此間對應的關係,這種感受不屬思惟,完全來自深層意識。這情形有點像前幾年風行一時的話題「前世今生」,運用催眠跳脫思惟,由潛意識探索靈魂軌跡,從中發掘自己性格屬性,和與身邊人事,因緣關係的緣由,只是他們深入的程度和時空,不只於身而為人的那一段,更深化到原始生物的那部份,這個部份已經不是以「人」的意識所能理解的。  

  知道是知道,但有幸這次能夠完全融入其中,實際去印證,在大巫師的引導下,隨著大眾敞開心懷對著大自然高山流水,每一草一木、土地上每一塊石頭,所有的植物、礦物、鳥獸,他們都賦予它們一個神聖的名字,在呼喚它們的時候,是有如懇請祖先神靈般的崇敬,這種感情,透過鼓聲產生一種神聖的迴響。令無盡的時空,萬事萬物融為一體,和諧共鳴共榮,這種呼喚來自人的心靈深處,低吟時,音韻如可歌可泣的史詩般,喚起深埋的真摯情感,高亢時如春雷般,在耳中咆哮,進入腦部最深的縫隙,那長久以來很難到達的地方,驚醒沉睡在裏面的神靈,也驅除其間最頑強的惡魔。  

  我想,從事原始文化“巫術”的研究,會產生最大落差的經常是以純學者理性的推論,問題是就人類文明史發展所建構的理論,對生命現象是否已然有足夠的理解?我們在看大巫師在診治我的隊友時,曾問到他小時候是否曾和姐姐一同外出,路上和姐姐有了口角爭執,一氣之下就躲想起來讓姐姐找不到而著急,不料姐姐找他也找丟了,結果他獨自在曠野黑暗中驚恐的過了一夜。按照大巫師的說法,他日後的病都由此而起。恐懼是所有疾病的根源,所以,在他們的文化習俗上,總是不斷的以各種方式去產生勇氣,這成為他們生命中對抗身心疾病相當重要的能量,因為如此,他們才足以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中衍生出強壯的體魄,能夠承受各種生存壓力而無怨無懼。然而,我比較好奇的是,大巫師是如何知道我那隊友小時候和他姐姐在曠野中發生的事,莫非他能夠讀我那隊友的記憶嗎?不然,又是如何呢?這是否有足夠的理論來證明什麼?  

  如果我們把隊友送回現代的醫療體系,精密的儀器檢測與用藥,就他身上的病,我們很清楚那種過程與可能的結果,但在這完全不見合乎現在科學之處,整個治療的過程,先是浸泡在混合植物的湯汁中,觀察全身散熱的狀態才判斷,體溫是人最基本自我調節功能的顯現,每個部位的強弱關係應各有所屬,那比我們以單一的量體溫似乎高明多了。再來的藥草煙燻,配合著巫舞吟唱,召喚神靈的協助,這是我們最難理解的部份。不過,我們還習慣到廟裡求神保佑一定要燒香禮拜,當然祭祖也是。似乎凡事要與靈界交通,香煙必然是溝通的橋樑,只是這裡點燃的許多是剛採回植物的根葉花果,使得完全籠罩在雲霧嬝繞之中,味道也更濃烈,尤其吟唱鼓舞,聲聲震撼人心,重點是,的確因此鼓舞了病人的生命力,就像電池充滿了電。更可貴的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並不是自己的族人,竟是如此鮮明的展現存在於天地自然中,延伸所有生命之「道」的那種「德」性。他們不把「仁義道德」掛在嘴上,不覺得是施恩給別人,不談任何代價回報,甚至想都不會去想,就是集體動員,都來參予。鼓的鼓、舞的舞,感同身受的真情對待,協同眾人意志白天到深夜,不休止召喚神靈,驅逐邪惡。  

  如果說巫術和現代醫學根本上的差別在於:巫術主要的並不在於直接把藥物注入人體去治療,而是運用所謂的神靈力量去激發人體本身的生命力,以此掃除身心上的病痛。以此推論,那神靈可以算是一種非物質力量,如此當然不能以物質世界的時空觀念來論其存在。  

  問題的關鍵在於:如何才能得到這種力量?巫師只是這其間的媒介或者橋樑,正如同我那隊友,經過一夜巫術治療,終於“絕處逢生”有了起色,按照巫師的計劃,需要連續一週的療程,成敗也勢必是要一次成功,但陷入進退兩難、面臨生死抉擇的隊友,卻是願意犧牲無私的成全,如此一念,大巫師不僅為之感動,也認定病人有機會可以接受更高層次的治療,在取得決定性山神強大力量時,必要的條件卻是人要有如同大山般包容成全的心,更關鍵的是,這樣的神識所產生的精神能量,是要經得起古書中所謂「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諸多考驗才能長存。 

  就現代醫學理論與臨床,我這位隊友奇蹟康復的案例,簡直就是「神話」。其實從各種研究文獻去追溯,整個脈絡呈現的是:目前我們所有的文明莫不奠基於遠古原始文化巫醫的那個年代。只是一旦由現代醫學、科學眼光來看,會將早先的巫醫、巫術、巫師視為妖言惑眾的迷信,可笑的是,一樣迷信著現代醫學的這個年代前後不到幾百年,逐漸又發覺現代醫學存在許多盲點,也是不能盡信,所幸近數十年來有愈來愈多的有識之士認真地面對現實,勇於挑戰疑惑。如今整個西方科技與學界不再把巫醫視為異端,世界衛生組織更是極力贊成把古老的巫醫與現代醫學結合起來,不斷地努力地推動研究,這使整個非洲傳統巫醫的草藥、巫術、宗教式的治療方法受到重視與肯定,也使得千萬年流傳下來的這項人類可貴的資產,重新得到了應有的地位。  

  我的前半生一路伴隨著這個過程走過來,尤其是二十幾年的原野調查,四處探訪蠻荒之地。目前就「巫」在醫學上的發現,數據會講話,雖有質疑卻又不由得你不信。然而就「巫」的領域而言,我們所發現的,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些枝末微節罷了,其實,「巫」不只是表面上看得到的醫療行為,除了消除障礙,同樣的原理也可運用在積極開發,除了生理上之更易,更可使喚更高層次的生命現象,如此,巫術的界定應為「人們通過唸誦某種咒語,履行某種儀式,因此迫使某種自然力、某些人事物按照自己所預期的方式活動」,這種作為就是巫術了。雖然它常與宗教有著不可分的關係,然而宗教主要還是在於一種信仰,偏重在心理精神層面上,而巫術則是一種技術,它有一套複雜的操作技能和程序,就像我早期深入西藏研究佛教密宗,其所謂的密法「息、誅、懷、增」諸法都有相當的規範與系統。而接下來,我這些年在非洲的研究所得,更能體會其實巫術體系裡包含著科學、技術、醫藥、醫療和教育等成分。  

  在長時間接觸中,有些巫師真正是擁有某種科技知識的專家,有些具有豐富的生物學、藥物學和心理學知識,也有些擁有豐富的氣象學、天文學和物候學知識,還有些巫師擁有豐富的口述歷史、文學、音樂、說唱、樂器方面的知識。常令人驚訝的,像是烏干達境內的干達人部落中被叫做「巴薩沃」(basawo)的巫醫,他們在診斷疾病時,常以一隻雞吃下病人的唾沫,再將它殺掉剖開,去數它腸內斑點;或讓病人在一個盛滿水、水面浮著灰塵的罐子裡吐上一口痰,然後觀察灰塵與痰結成團塊的情況來判斷病情,其診斷結果不但不粗略,反而是令人難以置信的精確。而他們在施治時,或給病人按摩,或給病人洗蒸汽浴,或用角杯拔火罐,或用燒紅的鐵在病人皮膚上燙起泡來,並輔以各種外敷和內服的草藥。他們甚至能用夾板接骨,能治好穿透腹部的外傷。用手和簡單的工具挖除直腸異物,甚至眼疾、白內障手術,這些都會讓時下所謂正統的醫生跌破眼鏡而嘆為觀止。  

  美國著名記者戴維‧拉姆在他的《非洲人》一書裡報導了一個名叫薩蒂吉‧蘇馬奧胡羅的巫醫在馬里首都巴馬科行醫的情況:薩蒂吉是西非最受歡迎的傳統醫師,他的病人甚至來自遙遠的歐洲。許多病人曾經先到西醫那裡求治,但是最後還是來到薩蒂吉那裡,喝他的草藥,聽他的咒語和參加他舉行的儀式,接受他的關於宇宙的不可捉摸的力量的知識。薩蒂吉認為有些病是西方醫生沒有辦法醫治的,而採用傳統醫學始終能得到最好的療效。目前非洲醫學界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人同意他的觀點。巫醫系統正在非洲得到復興,主管醫療衛生當局也把傳統醫療看作是對西方醫療的一種重要補充。就實地觀察,薩蒂吉的手術間也是他的門診室,地板上放著在西方醫生看來與治療毫不相干的醫療器械:葫蘆、撥浪鼓、羚羊角、雞湯、草藥、幾隻牛蹄和一罐發光的棕色甲蟲。有一次,見到一個父親陪著十八歲的女兒前來求醫。這個女子由於經常鬧肚子痛而不妊,為此,丈夫經常詛咒她。薩蒂吉要這個光著胸部的女人披上一件白色的罩衫,露出肚子。她坐在一個倒放的甕上,平靜地看著薩蒂吉在一塊磨刀石上磨一把小刀。父親從她肚子上捏住一團肌肉,薩蒂吉在這上面開了一個小口,然後刺他自己的右大腿,直到血流出來為止。他把他的血和她的血混合在一起,塗在刀口上,把灰擦在她肚子上,在她的頭頂上和兩腿之間揮舞一只羚羊角。他閉上眼晴,口中念念有詞,並要病人在他腳尖上踩兩次。病人站了起來面對著巫醫,雙手合在一起時,病人笑了,肚子不痛了。之後她給她丈夫生許多孩子。  

  一個西方學者在考察了尚比亞的一些部族所利用的近300種藥用的或有毒的植物之後,談起一位老巫醫時說:「我自愧弗如的是,我絕難擁有他所具備的那種對人心理的知識,以及他醫治的技藝,這種知識和技藝可能成為我科學的醫學知識中極其有用的補充。」當然,如果我們相信科學,同樣的也應當相信巫術,因為在基本的原理與發展模式本質是相同的。比較難理解的像是可以直接影響自然變化被稱為「雨師」的,他們有能力使天空降雨,還有在剛果的巫醫,他們採製草藥,懂得數百種草藥的性能,能夠有效根治各種頑疾,但他們自認為自己治病的能力不光來自草藥,主要還是需要與神靈密切接觸而得到神靈的幫助。因此,除了如何瞭解與取得適用的草藥加以調配之外,更重要的是,熟悉各種神靈,能夠從靈界確實的去使喚,得到所需能量的協助。  

  當然,並不是每一個被稱為巫醫的都是那麼神準,就長期觀察,絕大多數只能依樣畫葫蘆,裝神弄鬼一番。事實上,要成為巫師,是必須經過長期的特殊訓練。例如在東非,準備做巫醫的人要獨自進入森林,以漿果和菜根為食,作為苦修和學習的第一步。接著是一段冥想時期,然後從巫醫那裡領受教誨,最終要取得施巫行醫資格時,必須通過與大蛇為伍的考驗,並且要能活下來才算獲取資格。也就是說,他必須隱居到叢林裡,直到他發現一條河,在靠近河岸的地方遇到一條大蛇,只用一把小刀把蛇殺死。就巫的原理,他除了要適當的轉化自己有動物般的敏銳性,更必須借助森林、河流神靈的力量去戰勝在水中神出鬼沒的大蛇,最後取得蛇靈(也是祖靈)的認同,蛇靈將所有能量注入到這位巫醫的身上,才能功成。這不是光憑蠻力就能奏效的,整個過程十分艱辛,也充滿考驗。尤其是尋求神靈幫助時,關鍵在於與神靈溝通的過程,要能使用精靈語(天語),那是一種深藏在先天靈魂深處,而非後天認知經驗與思維的用語,時而急切催促,時而宛轉哀求,非洲巫師的咒語最大特色就是沒有固定版本,直接依情境所感而發,完全是自然流露。在他們的巫術觀念裡,咒語和儀式是一種意願的表白,因此不像現代的宗教,遵循著一套既定的儀軌。  

  就以上對於非洲經驗到非洲巫術的簡略概述,希望的是,讓朋友們對古老的文化由比較具體的認識,其實這些年來,可以看到坊間的書刊雜誌,甚而電視節目,都對於這個主題有不少報導,主要的當然是民眾對於非常態可能存在的神秘力量感到興趣,譬如:是否可以消除災難、治療絕症、幫助中樂透之類的,為了滿足大眾的好奇心,這些報導也就因應而生。問題是:通常由文化面切入的,往往不夠深入,完全從現代人的觀感去論斷,結論大多落入過去“蠻荒”時期的奇風異俗,似乎只顯示先民落後、知識不足所產生的迷信,另外,由靈異事件下手的,多半不是純屬巧合外加有心人士的裝神弄鬼,就是對於不可解的部份透過宗教語言或者專家玄之又玄的解說,最終讓人更加疑惑。  我想指出的是:不要忘了,我們的遠祖都曾經經歷以巫為生活文化中心的年代,他們從努力在大自然求生存,在與其他生物競爭中發現如何借助、運用自然力,從採集、漁獵到農耕畜牧。這期間我們所缺乏的競爭優勢,我們懂得借助工具來強化,最初只是就環境四周找到合用石頭的舊石器時代,漸漸進步到找到方法去製造適用工具的新石器時代。當然工具、器物、材料不斷的更新精緻,從手動、自動、機械化到電器化。如果我們願意回顧這些,當知文明的發展,人們逐步的懂得運用自然力時,其實並不只在物質文明,也就是說,精神文明的發展也同樣的是人們去追求學習如何使用非物質性的精神力量所興起的。  

  在此,我並不想著墨去批判人類自古以來是如何以這種文化產生的力量運用在爭權奪利及偏執信仰所造成的災禍上,我也不想很理論的高唱如何借助這些力量,將我們帶向燦爛炫麗的未來。事實上,許多事理論說得通但真要辦得到可就難如登天。我想,這也就難怪許多修行練功的寺觀都蓋在山頂上,讓你聽得到道場鐘聲、看得到塔殿,但近在眼前,真是登堂入室可是難如登天呢!  

  更何況,大家夥生活中要面對各種煩惱,承受諸多壓力,故此不該完全以神化來理解古精神文明,應可加以探討其形成的環境背景,從中發現些好的概念,在不難辦到的情況下,學習如何在眼前現實環境中,鍛鍊運用精神力量的技巧方為務實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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