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遊記(三)
撰文者：賴祥興 教授
過了奇林湖繼續西行，往“文部”地區進發，在接近文部約百多公里的大草壩上，草長盈尺，風吹草動。在夕照中散動著綠金波光，彷彿整個大地在呼吸、在律動、在舒展、在輕唱！從當穹湖南行到當惹湖，百萬年前，現在的當穹湖和當惹湖還是同一座浩蕩的古湖，只是現在它們不僅一分為二，且當穹湖已經縮減成鹽分很重的水泊，且湖面低於當惹湖有53米。就像電影十誡中的摩西帶領以色列人出埃及，我們行進在當年的湖底世界，可以想像嗎？路的右側山山相連，藏人依其形狀、色彩取名，像什麼供果山、圓根山、熊貓山、虎皮斑紋山…；路的左側，山如屏風，從山腳到山腰，闊如蟒帶的古湖，岸線層層環繞，明白無誤地記載了漫長歲月中，湖水怎樣一次次猛然跌落；風浪最初嚙啃著今日所見的山腰，雕刻了深重的轍跡，隨後乾旱的年代來襲，風浪則又在幾米，十幾米之下的山岩重複工作，一條又一條，幾萬年，幾十萬年…，真的可以曉得什麼是滄海桑田。如今挺拔的山巔，該是當年的湖心島，而更多的山群，當年都是覆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之下，沿途觸目可見泛白的大大小小的乾湖盆，都是晚近才陸續枯涸的。
遙想數百萬年前，湖泊家族是何等的興盛，泱泱古湖與莽莽森林相連，萬千種古生物欣欣向榮，那正是藏北的青春韶華時光。距今不過百萬年，絕大多數湖泊萬劫不復地相繼消亡，藏北無人區漸漸成為鹽湖世界，倖存的湖泊正一步步接近那必然的命運；會有那麼一天，藏北湖群將全部枯竭，藏北高原也將全部風乾！
記得幾次在演講放幻燈片時，談人類起源的問題，先是有了山，又有了水，才滋長了生命的氣息…。造就了天地自然一切的生命，愈來愈旺盛豐富，當然高峰之後，也會漸漸消亡，身為人類的我們，只是整個生命中一個階段的生物，自然也是會隨著它生滅興亡吧！不過每念及此，不僅感慨自以為是的人們，是多麼卑微和無知目光沿湖岸線而下，心也向此無底深淵陣陣的跌落
文部地區，是我們此行很重要的一個站，在這兒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那縱深的歷史感及不可知的命運感。文部有眾多濃密的謎團，不明年代的遺址、遺跡白色屍骨、神奇傳說，是可以在這兒有不少體悟與發現的。文部在藏語是“牛奶泡泡”的意思，也就可以想像在煮沸的牛奶上面“沸沸揚揚”起“小小的泡”，形成了膨脹起的一個又圓又大的泡泡；張力或者失去了，泡泡就破了，消失了，隨即又再有新的大泡泡“興起”，然後又“幻滅”。整個意味是這個地區的大起大落，興衰無常。從歷史上去考證，也的確是如此。至少在還可以記憶的年代，這兒的喇嘛教也曾盛極一時，寺廟眾多，僧侶上千，如今卻只落得廢垣殘壁…。而當初是誰？為何能取一個如此有命運暗示的名字，還是早期不斷地起起落落，總結之下，才如此命名的就不得而知了。文部真的是山青水秀，堪稱藏北高原上難得的一塊聖地，青稞可以正常生長，柳樹成蔭，土質肥沃，據說與火山的溶岩有關。文部鄉背後就是一壁鐵鏽紅的死火山──塔爾欽山，彼岸是終年積雪的達爾果山，峰峰相連；最出色的是當惹雍湖，它的美麗不僅是外表，最迷人處是它的奇──永遠瀰漫著一股仙氣。人們說它“冬天不睡，春天睡”。奇特的就在此，它冬天不結冰，春天結，而且冰溶往往就在一夜之間；想想春天到了，萬物生長，人們反而可以利用山羊角做成的雪橇，渡過湖面，到對岸去收集柴糞，運送物品買賣，會比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利便得多。然而就在春季的某一天，它猛然醒了過來，冰雪立即解凍，這時當惹雍湖會反常地呼嘯著，在慘白的月光下，躁動的湖水掀起可怖的白色浪湧，高高地推向達爾果山腰。我們此行，到文部時已是六月的中下旬了，應該是無緣目睹此一奇景，倒是紮營湖畔，在月光半明半昧之夜，寒森森的月光從天窗斜射進幽黑的牛毛帳篷裡；陣陣惹雍的浪濤拍著耳鼓，全身感受著大地深處有節奏的震動。這時候，像啟動了某個切換開關，一下子轉進了另一個空間，那是一個純自然的空間，充滿了生命與感覺，沒有任何限制，可以遙望明亮的日月之路，聆聽太陽金車滾動，月亮蓮步輕移，大草原不勝其難的嘆息；小草們的喃喃自語，萬物在交流，在合唱；而一個中年男子的我，也以純自然的方式加入，從開天闢地萬物的合鳴之中，第一個人的聲音加進去了──“嗡”“阿”“吽──”是真實語言，是對生命一切的禮讚，是何等的令人感動，又是如何的悲壯；第一次去認真聽，聽到在無盡時空中自己的聲音，在廣闊的天地中迴響。
達爾果山，是象雄語“雪山”的意思；當惹雍即淨水，在此地象雄的許多文化與習性，都仍保留至今或演化發展為別種形式繼續存在。文部寺的寺寶是一面合金鈸，也是象雄遺物。走過文部許多地方，仍可見到許多古建築、廢墟、各種遺址及許多修行者的山洞。考證推論，古代文部在象雄王國時代非常興盛，產生了西藏最早的文化，像玉本寺，供奉的是狼面女神，據說它擁有十三種能令靈魂昇天的法寶，這應該是早期所有神話相同的半神半獸之信仰；有巫，也有靈魂的幻想，有太多值得探究的。
去玉本寺只有騎馬上山，以文部為中心，可以隨興依著感覺，騎著馬任意的向那一覽無遺的大草原，那冰山秀水裡去。藍天就在你的上方和大草原一樣無窮盡的展開，草原上的雲朵不再遙遠，不再與我們漠不相關，它具體的可觸摸，可親近，濃濃的、白的、或淺灰的、從地表裊裊上升中作疾速搖曳流動。托起遠山，遠山就幻術一般懸成海洋，從台灣一路前來，歷經千辛萬苦，為名？名利？為求“真理”？人性何其單純，走進這一片藍天，這一方草原，聽一聲鳥鳴，受一徐微風，人類真正又能擁有什麼？看一看，聽一聽，一切就值得了，更何況感受的不勝其多，已是奢侈了，而似乎又回那句話：人生對萬物有情，萬物才有情於人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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