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原鄉-烏魯游翠郭
撰文者:賴祥興 教授
去過的寂靜山脈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所在,順著金沙江再往上,源頭的山脈當屬崑崙山脈,這是中國神話中,向王母娘娘求取不死藥的地方。文載是「雪山」――堆滿積雪的山、與天上白雲連接的山,這是他們信仰中的聖山,就東巴文敘述是一個充滿愛情和青春生命的理想淨土。最早的名字――程尼久卡補,「程尼」是12,「久卡」是歡樂,「補」是坡的意思,如此12,是12時辰、12生肖,是一個代表永恆的圓滿數,又是12道、12層,層層向上,總之是12的歡樂坡。
後來的傳說,烏魯游翠郭,「烏魯」是雪山,「游翠」是至死不渝之情,或者殉情,為了愛情可以付出生命,是愛情的最高峰,「郭」是密密的森林、厚厚的草原,這是愛情達到高峰者靈魂的永恆之所,是其極樂淨土。
這個淨土和一般的天堂或者佛教的極樂世界不同,整個敘述,這個淨土並沒有金碧輝煌的建築、亭台樓櫚,沒有一切人為建設的東西,也不求捨棄情慾,而是高唱著「愛情至上」,還有就是生命終歸於大自然與天地合一。
那裡的斑虎會耕地呀! 那裡的馬鹿可馱騎呀!
那裡的山驢會做工呀! 那裡的風可以使喚呀!
那裡的雲可做衣裳呀! 那裡沒有蚊蠅臭蟲呀!
那裡沒有疾病痛苦呀! 那裡沒有惡語毒話呀!
這所詠唱的不是鋪金嵌玉、飛金流丹、錦衣美食的天國,而是人與自然和諧相攜、陶然共醉的境界。另外一個讚,也大同小異。
烏墨游翠郭,情死歡樂地,雪石像緣玉,雪山像水晶,
金水左邊流,銀水右邊繞,土地不用耕,年年鬆敕敕。
莊稼不用種,歲歲緣茵茵,花開永不謝,緣葉常青翠。
蜂叫似口弦,鳥鳴如彈琴,青草當床舖,白雲做被蓋。
晨霧是紗帳,日月做明燈,彩霞織衣裳,彩虹做腰帶,
獐子做家狗,紅虎當耕牛,鹿馬做座騎,鳯凰當晨雞,
沒有苦和痛,沒有哀和愁,青春永不逝,快樂常相隨。
這個「烏魯游翠郭」,雪山勝地,是一個只能由愛情和青春生命來擁有的世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去的,唯有至死都充滿愛情者才可以到達,人們在那裡可以自由地相愛,永恆地享受著愛情的歡樂,不會有什麼輪迴轉世,沒有地獄,生命在那永遠年輕,沒有衰老。活在這世界,人們可以雙手不沾水,身上不負重,撒一次種子,一世都吃不完,一輩子也穿不破一件衣服,蜜水美酒喝不盡,冬天的霜雪不打青草,春秋的鮮花長開不謝,豬鬃都可以織錦鍛,昨天下小駒,今早已成駿馬,昨晚下羔羊,早上成牡羊,母牛出奶水,奶水像泉淌!與青風白雲,綠樹紅花相伴,啜飲高山清流,腳踏如茵芳草,與各種飛禽走獸為友,以白雲彩霞為衣,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生活是那麼無憂無慮,生存所需又那麼具足,夫復何求呢?當然只有「愛情」了,愛情是生命創造美與幸福的根本力量。
就他們的信仰,當然最完美的境界是青年男女相戀到達情愛的高峰。這時,會相約攜手登上雪山聖地,過程中肯定彼此如聖山般情深意重,人世已無所憾,願以此為終,則共同跳下殉情。這就應驗了「愛到死」,就此魂歸他們的愛情淨土。只是愛情未必能那麼如意,這時候也有單獨上山殉情,捨身的靈魂呼喚著愛人,一同前往「烏魯游翠郭」。有段呼喚的情唱是這樣的:
呀!我的愛人,你的眼睛太痛苦了,到這裡來看草場上的鮮花吧!
你的腳太疲倦了,到這裡來踏如茵的青草吧!
你的手太疲倦了,到這裡來取牛羊的奶汁吧!
你到這裡的雲霞世界中來居住吧!
你到這裡來飲高山的清流吧!
你到這裡來把愛之花插滿頭吧!
你到這裡來騎紅虎、牧白鹿、駕青馬吧!
你到這裡來識天上的白雲、地上的白風吧!
依這樣的情境,他們對愛情是不會存有任何怨恨及報復之心的,否則又何以能進入他們的理想國度?這烏魯游翠郭與外界交會的門戶是一塊大黑石,叫「游翠魯美那」,所有的殉情者的靈魂要手拿「游魯」(殉情之石)去叩這大石,這樣,主管烏魯游翠郭中愛情的游祖阿主和主管青春的構土西公才會出來迎接殉情者:
來到門前,哥妹來叫門,游祖不開門,構土不開門,
游祖和構土,向哥要禮物,哥把竹笛進,不接哥禮物,
游祖和構土,向妹要禮物,妹把口弦進,不接妹禮物,
游祖說的話,哥妹要聽清,要到游翠閣,要帶游石來,
有情哥和妹,手牽手回頭,回到阿得地,來撿孔雀石,
哥哥揀九顆,拿在左手裡,妹妹揀七顆,拿在右手裡,
手拿孔雀石,心已到游閣,懷裡揣游石,身輕如浮雲,
哥妹心不冷,又到游閣前,手裡拿游石,用石叩閣門,
游祖彈口弦,構土吹竹笛,兩人聲我聲,兩人音和諧,
算是誠心了,算是誠意了,游祖來應門,構土把門開。
我們很難想像,將生命無怨無悔完全投入追求一種摯愛之美,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境?當年和我一同前往作研究的伙伴,在當地做傳統歌謠的紀錄,天天聽姑娘唱情歌,因此動了情,談了一場戀愛,之後離開,不久傳來消息,對方上山殉情了,他則昏睡了兩天,醒來後有條不紊地交待後事,我勸他,他回應我:「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告訴你我心中的喜悅,我無法形容那種絕美…」。最終,平靜地躺在床上,就這樣走了。記得當時他手上是載著手環,那手環用的正是代表再生的孔雀石所串嵌起來的,只是沒有數過是不是九顆。
事到如今,我已無從追問他是否聽到對方的呼喚,情願殉情回應,這種靈墀相通的現象又是如何發生?只是他那種欣然嚮往令我印象深刻。其實死亡也可以是很美的
白雲層層的天空呀!白鶴要飛到雲層裡去了,
白雲是白鶴的家呀!白鶴要在雲層裡飛翔,
白鶴不再回來了,年輕的小鶴呀,來送白鶴到雲裡去吧!
白茫茫的大海呀!野雁要到大海裡去了,大海是野雁的家呀!
野雁要在大海裡遊戲,野雁不再回來了,
年輕的小雁呀,來送野雁到大海裡去吧!
密密麻麻的深山呀!老虎要歸回山裡去了,
深山是老虎的家呀!老虎要在山裡莾跑,老虎不再回來了,
年輕的小虎呀!來送老虎到深山裡去吧!
白皚皚的雪山呀!白鹿要回到雪山裡去了,
雪山是白鹿的家呀!白鹿要在雪山裡跳躍,
白鹿不再回來了,年輕的小鹿呀,來送白鹿到雪山裡吧!
記得在當地作研究時,那兒年紀大的人要告別族人,到其神山勝地中去時,看到的青年人們,就會開始唱這上面的歌,這起了頭,那也就跟著合唱,應該就是類似於這樣的歌詞大意:人來自大自然,有了大自然,才有生命,才有人類,大自然孕育了生命,當然也要回歸大自然中去,就像這些鶴、雁、虎、鹿,回歸是充滿了喜悅,也是回家,這是一種體認後的絕美,這種美感,正是其信仰,回歸自然的人格理想以及對相依為命的大自然深沈的摯愛,把大自然作為精神和生命的歸宿!
我不能想像友人最後所說的「絕美」是什麼,但就如此文化背景之下,仰望著雪山和大地,山如果是連接天的男性,湖就是連接地的女性,湖環抱著山,山的影子映在湖心,他們之間的愛情就像陽光,山上的雪水溶化了,慢慢的流進湖中,湖水又細細潺潺的伸向週圍的大地,滋養了大地上的花草樹木,於是萬物欣欣向榮,鳥飛舞,獸飛躍,充滿喜悅與歌唱,殉情者正像是那一座雪山,靜靜的流盡最後一滴水,湖中的水,也無限寬廣的延伸,直到乾枯,山和湖都消失了,然而他們的愛卻充滿世間,生生不息,化做永恆…。是否如此,不得而知,只是能將愛情與天地合一,真才是絕美呀!